高明道老师:「讲解佛经」与「开设讲坛」──古文今译非易
薛瘦脱2021-06-10 16:18
简介「讲解佛经」与「开设讲坛」──古文今译非易高明道以汉文创造的修多罗──亦即古德所谓的「伪经」或「疑经」──往往伴随有奇异的传说,用意明显在交代这些典籍何以忽然出现。1天台的重要文献《无量义经》2也不例外,相关故事则见于南齐荆州隐士刘虬的《〈无量义经〉序..
「讲解佛经」与「开设讲坛」──古文今译非易
高明道
以汉文创造的修多罗──亦即古德所谓的「伪经」或「疑经」──往往伴随有奇异的传说,用意明显在交代这些典籍何以忽然出现。1天台的重要文献《无量义经》2也不例外,相关故事则见于南齐荆州隐士刘虬的《〈无量义经〉序》。这篇序原收录于梁僧佑所编《出三藏记集》,里面有两句话说:「其《无量义经》,虽《法华》首戴其目,而中夏未睹其说。每临讲肆,未尝不废谈而叹,想见斯文。」3现任武汉大学哲学学院教授、武汉大学宗教学研究所副所长兼中国社会科学院佛教研究中心特邀研究员的吕有祥选译《出三藏记集》时,将此处翻成:「《无量义经》这部佛经的名称,虽说在《妙法莲华经》首卷中曾经看到,但在中国并没有见到其经文内容,每当讲解佛经时,未尝不中断讲说而叹息,希望能看到此经经文。」4这是有问题的,而待商榷之处非仅止于吕氏在原文「每」前用合理的句点5,译文里却改成违背逻辑的逗点,也不单是吕氏针对版本的问题在《题解》上声称:「本译注采用《大正藏》本,并根据《大正藏》的『校记』,参照日本学者中嶋隆藏的《出三藏记集序卷索引》加以校勘。校勘的文字放在()内……」6但实际上将《大正藏》的「戴」字改为「载」字,而未加括弧。7这些当然是瑕疵,不过更严重的问题在于译者的解读本身,包括明文的误读跟语境的忽视。前者乃吕氏将「首」视为「首卷」。从句子结构来看,这样的诠释不甚圆满,因为「虽《法华》首戴其目」、「而中夏未睹其说」呈现严谨的对仗,都是「虚词 + 专有名词 + 副词 + 动词 + 代名词 + 名词」的组合,换句话说,「首戴」指「一开始就提」8。
至于不注意上下文的问题,先撇开「每当讲解佛经时,未尝不中断讲说而叹息,希望能看到此经经文」里有没有翻译不妥的语词,单就文字的描述来论,可发现最起码有两个地方讲得过于模糊。第一个是:「每当讲解佛经……」意味着不管在讲哪一部佛经,都会如此。这显然有语病。循前句可知,一定是指讲《法华经》,因为《法华经》才提到《无量义经》。第二个问题在于「讲解」、「中断」、「叹息」、「希望」的主体不明。这点或许可以从语言的习惯突破。参宋沙门祖琇撰《僧宝正续传》第七卷《代古塔主与洪觉范书》:「噫!予每读至此,未嘗不废卷而痛惜也!」9元朝无外惟大《重刻〈禅源诠》序》:「予每见南方此弊尤甚,安得人有是书,一洗旧习,咸与惟新?兴念至此,未尝不废食而叹也!」10二处「未尝不废」,主体都是「予」。如果把这个结论套到吕氏的翻译上,就等于《〈无量义经〉序》的作者荆州隐士刘虬每次在那边讲解佛经时,到某处就感慨得讲不下去。
不过,上两个例子的年代比南齐晚得多,未必能引以为证,更何况古人的理解也并非如此。先看看唐沙门道暹述《〈法华经文句〉辅正记》上的一则解说:「『每临讲肆』者,《名僧传》云:『基公钦竺道生讲善于《法华》。虽有二判,无以取决。』」11其中「基公钦竺道生」,语义不明。《名僧传》如今不传,不过道暹此资料大概并非直接参阅《名僧传》,而是继承吉藏《〈法华〉义疏》所谓:「《名僧传》云:『基公听竺道生讲善于《法华》。虽有二判,无以取决。』」12问题是:现传本《〈法华〉义疏》这里也应有错误,因为「基公」指窥基。窥基(632~682)是唐朝人,怎么可能听晋宋间竺道生(384~414)讲《法华经》?可见《〈法华〉义疏》的「听」跟《〈法华经文句〉辅正记》的「钦」一样有问题。依笔者拙见,这个字原来应该是「叹」13,整句则说窥基赞叹竺道生极善于宣讲《法华》。总而言之,古代注释家看到「每临讲肆」,联想到的是以通达义理闻名的僧侣而已,并没有人主张讲经说法者为刘虬。
再进一步分析:吕氏将「讲肆」看成「讲解佛经」,也就是一个对象限定2(「佛经」)的动词(「讲解」),便将「临」当作「当」解。大部头汉语词书上,「讲肆」列有两个义项:一即名词──「讲舍;讲堂」──,一为动词──「讲论肄习」。14定义动词的模式是典型的 ab ax by,衍生出来的概念就变成「讲谈论议」15兼「学习」。这样的理解不但跟吕氏大不相同,与词典本身的书证也不相应:《晋书范汪传》「汪屏居吴郡,从容讲肆,不言枉直」和「学习」了无关系。词典的界说显然不圆满。
遍查中土释氏典籍,可以发现古人有「临讲」一起用的例子,看来表达动作,如宋沙门志盘撰《佛祖统纪》第十二卷《诸师列传.四明法智法师法嗣.广慈慧才法师传》中说,慧才「年十三,进受具戒。往学于四明,性识昏钝,常持大悲咒,愿学通祖道。忽于梦中见梵僧长数丈,脱袈裟,与披之,呼曰:『慧才!尽生记吾!』翌日临讲,豁然开悟。前后所闻,一时洞晓。」16这个感人的故事里的「翌日临讲」大概可以译作「第二天,正当他师父说法的时候」。同书第十五卷《车溪卿法师法嗣.牧庵有朋法师传》「每临讲,不预观文」17,大约指「有朋每次要讲经说法时,都不事先把经论的本子拿出来看看」。第十八卷《月堂询法师法嗣.悦庵净惠法师传》「每临讲,见疏记援引儒典,则止而不读,谓其徒曰:『此外书也,宜自观之!』」18可以当「他每次讲经时,注释里碰到作者引用儒家典籍时,就不会把这些文句念出来,反而跟他徒弟说……」解。各例「讲」字近于「讲书」、「讲经」的「讲」义,指讲解典籍文字、思想方面的知识,以便传授相关学问或学说。
以上所列没有「肆」字的出处,都是隋唐以后的典故,未必适合解释刘虬的《〈无量义经〉序》。所幸,陈朝沙门慧达的《〈肇论〉序》里有句「达留连讲肆,二十余年,颇逢重席,末睹斯论」19,古人为之作注。参唐释元康撰《〈肇论〉疏》:「『达留连讲肆,二十余年』下,第六、宣明序意也。『留连』谓『不离』也;『讲肆』谓『讲席』也。《说文》云:『讲,习也。』《左传》云:『讲,谋也。』《周礼》云:『司市常以陈肆辨物。』此谓陈设物产为肆耳。
令20谓讲说之处。陈设几席,事如肆也。
自讲已来二十年也,亦可听讲以来二十年也。『颇逢重席,末观斯论』者,颇亦曾逢重席,末后方见此论耳。『重席』者,汉帝令诸儒讲论,胜者夺劣者席。
戴凭独坐五十重席,时人曰:『说经不穷,戴侍中也!』」21这段注释讲得很详细,连「讲肆」」为什么叫做「肆」的来历都分析出来,而且也察觉到有句子可以用两个不同的角度来理解──「自讲」与「听讲」。另外还有一部宋晓月写的《夹科〈肇论序〉注》,用不同的立场来阐述:「梁普通年前,达么未到此土,只有名相讲席,故云『留连讲肆』也。『颇逢重席』者,『颇』训『多』也。序主多遇夺席明师。『重席』者,后汉帝每朝正日,令戴凭侍中与诸儒论经,胜者夺席而坐。凭胜其日,夺五十余重。时人语曰:『论经不穷,戴侍中!』『末睹斯论!』者,序主谓前二十余年虽多逢明师,末后披此四论,句句深达佛理,与前名师不同。」22上引二注,都把「讲肆」当名词,指传授学问的地方。很显然,这也是一般中国佛教典籍的用法。举例来说,梁《简文帝法宝联璧序》中「远命学徒,亲登讲肆;词为宪章,言成楷式」23,每句后二字都是名词;梁释慧命《详玄赋》中「藉五部之流辉,蒙四依之眷录;陟讲肆以开愚,托禅林而遣欲」24,每句第二、三两字一律构成名词词组;唐法藏集《〈华严经〉传记》第五卷《书写.释德圆传》中「周游讲肆,妙该宗极,钦惟奥典,希展殷诚」25及宋道通述《华严法相盘节》中「夙附真乘,穷居讲肆」26,每句三、四两字,皆为名词词组;唐沙门彦琮撰《唐护法沙门法琳别传》之「备践法筵,周游讲肆」27与五代钱俨撰《建传教院碑铭》之「由是国王大臣延首丹丘之讲肆,城邑聚落倾心金地之道场,则智者之化人,其利博哉」28,「法筵」、「讲肆」、「道场」,无一不是名词。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出三藏记集》第八卷收录的僧睿法师《〈毗摩罗诘堤经义疏〉序》有句话说:「自慧风东扇,法言流咏已来,虽曰讲肆,格义迂而乖本,六家偏而不即。」29吕有祥把它翻作:「自从智慧之风吹到东方,真理之言流布传诵以来,虽然开设讲坛,但生硬的比附和解释背离了本质,六家的解释都偏颇而不合原意。」30用对象限定(「讲坛」)的动词(「开设」)来移译「讲肆」,译法跟前例一致,且同样忽略对3仗的句型。吕氏假平行并列的动词「流布传诵」来表达「流咏」,但实际上「慧风东扇」与「法言流咏」都是「名词 + 副词 + 动词」结构,也就是「流」描述「咏」的过程是分歧的。至于「虽曰」的「曰」,吕氏则置之不理。当然,此句有其困难度,从古人的处理已可看出,因为尚传古籍引文,都曾改动──即《〈十二门论序〉疏》:「睿师《〈净名经〉序》云:『自慧风东扇,讲肆流咏已来,格义迂而乖本,六家偏而不即。』」与吉藏制《〈中观论〉疏》:「睿师云:『自罗什未度之前,讲肆流咏已来,格义迂而乖本,六家偏而不即。」31──,用「讲肆」来取代「法言」,当作「流咏」的主体。这应该反应唐人的语感。唐《法琬法师碑文》「时临讲肆,亟陟香筵」32句也是非常有力的佐证,不但说明「讲肆」跟「香筵」相呼应,是名词,且更显示「临」并非副词「当」,而是和「陟」对仗。因此,「每临讲肆」也许可以理解为「像竺道生他们,每次到一个公开阐释佛典的场所讲《法华经》时」,而「虽曰讲肆」则大概意谓「法义表述如此分歧,虽然说是专门教授佛经、应该颇具权威的讲堂里的事」。
1 例如参 Buswell, Robert E. The Formationof Ch'an Ideology in China and Korea:The Vajrasamadhi-Sutra. A Buddhist Apocryphon(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Press, 1989) 第 43~60 页。
2 同上,第 29 页。
3 见 T 55.2145.68 a 27~29。
4 见吕有祥释译《出三藏记集》(高雄,佛光文化事业有限公司, 1996)第 223页。
5 同上,第 228 页。
6 同上,第 18 页。
7 苏晋仁、萧链子校《出三藏记集》(北京,中华书局,1995)第 352 页也说「首载其目」,但附注解释:「『载』字各本及卷首序作『戴』,从《全齐文》二○改。」 见第 363 页第 119 注。所谓「卷首序」,是指藏经里经文前冠上的刘虬序。卷首序里对等于本文讨论的文句见T 9.276.383 c 4~6。《全齐文》为清人严可均所辑,以此当斠定根据,缺乏说服力。若想改动这个「戴」字,不如从唐僧祥撰《〈法华〉传记》第二卷引文(见T 51.2068.55 a 8~10)。另外可参考者有(一)隋吉藏撰《〈法华〉义疏》:「其《无量义经》,虽《法华》首载,而中夏未睹其说。每临讲肆,未嘗不废谈而钦见于斯文。」( 见 T 34.1721.467 b21~23。)(二)唐天台沙门湛然述《〈法华〉文句记》:「《〈注无量义经〉序》云:『此《无量义经》,虽《法华》首载其名目,而中夏未睹。每临讲肆,未嘗不废谭而叹。」(见 T 34.1719.192 c2~4。) (三) 宋释非浊集《三宝感应要略录》第二卷《〈无量义经〉传弘感应〔出《经序》及《齐记》〕》:「此《无量义经》,虽《法花》首载其目,而中夏未睹其说。讲法华者,每临讲肆怀疑,未嘗不废谈而叹,想见斯文。」(见 T 51.2084.846 b 22~24。)其中「怀疑」二字,据《大正藏》斠勘记,《〈法华〉传记》某版本也有。
8 「载」如何在译文中变成「曾经看到」,也不容易懂。
9 见 X 79.1561.583 c 18。
10 见 T 48.2015.397 b 17~19。
11 见 X 28.593.673 a 5~6。
12 见 T 34.1721.467 b 20~21。
13 烦参第 7 注引《〈法华〉义疏》「废谈而叹」作「废谈而钦」。
14 参见《汉语大词典》第 11 卷第 366 页。
该处注明「肆」通「肄」。
15 这是《汉语大词典》第 11 卷第 368b 页同样用 ab ax by 的方式为「讲论肄习」下的定义。
16 见 T 49.2035.215 b 25~29。
17 同上, 228 a 21~22。
18 同上, 239 b 12~14。
19 见 T 45.1858.150 b 20~21。
20 这个「令」应该是「今」的错字。
21 见 T 45.1859.164 a 11~19。
22 见 X 54.869.138 c 9~15。
23 见唐释道宣撰《广弘明集》第二十卷(T52.2103.243 a 26~27)。
24 同上, 340 b 29~c2。据《大正藏》斠勘注,「流辉」,《旧宋》、《宋》、《元》、《明》四藏作「流耀」;「陟」,四藏作「涉」;「遣欲」,四藏作「遣欲」。
25 见 T 51.2073.170 c 26~27。
26 见 X 58.1013.514 b 10。
27 见 T 50.2051.198 c 8~9。
28 见 T 46.1937 (《四明尊者教行录》) 925 a13~15。另见 X 56.946(《螺溪振祖集》)781 a 17~19。
29 见 T 55.2145.59 a 1~3。
30 见吕氏上引书第 176 页。彭林、黄朴民《中国思想史参考资料集:先秦至魏晋南北朝卷》(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5) 第 286 页主张这边的「讲肆」「指宣讲与讨论」。
31 分别见 T 42.1825.174 a 11~13、1824.4 c10~11。
32 见 http://coe21.zinbun.kyoto-u.ac.jp/dvjuchar?5FCD,93A7(2009/02/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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